老媽那一群油麻菜仔們
我娘家的老媽肖羊，20年次，八十開外了，身子尚稱康健，但記憶力偶有錯亂倒置的時候，我回娘家每每會和老媽來一段記憶力考驗，結果可真是大驚奇、大發現，原來老媽那一群油麻菜仔們，這些日據時期臺灣女子的際遇，可真令人掩卷嘆息、喟然長嘆啊！
我總愛明知故問，讓老媽「溫習」一下家族梗概，來個「可汗大點兵」人員點點名：
我：阿母，外公外婆大名是什麼？外婆是「金枝玉葉」的「金枝」還是「玉葉」？那外公呢？
母：金枝？秀枝？我不太記得了。（躊躇片刻）……喔，沒錯，是叫金枝。外公也有個「金」，是「蔡水金」，千金小姐配公子。
我：阿母生下來多少天就被送到王家當童養媳的？
母：50日，出世50日就送人做「媳婦仔」（養女）了，真「沒聲勢」（卑微可憐之意），不過也是「莫法度」（沒法子）。
我：我們外婆生了多少個女兒？
母：外婆生了五、六「查某」（女兒），還有大舅舅、小舅舅，兩個「後生」（兒子）。
我：五、六個？到底五個還是六個？
母：外婆和外公生了頭一胎「後生」，才一個月大，因肚臍潰爛夭折，就去抱個「媳婦仔」回來，就是「阿巧」，大阿姨，加起來就六個「查某」，不然親生的就算五個啊。
我：原來如此，歹勢（不好意思）。「阿巧」不是天台的表姨嗎？
母：這說來「話頭長」，「阿巧」有兩個，一個「媳婦仔」養女「蔡巧」大姨，另一個天台表姨「李巧」，其實那是外婆親生的！真正的長女，大姨。
我：原來另有秘辛啊？阿母來爆個料，現在應該可以解密囉？
母：外祖李家當年家大業大，原來是安排大小姐外婆「招尫」（招贅）的，後來外婆不喜歡贅夫，又認識「漂撇」（瀟灑）公子外公，兩人相意愛，就跑出去結婚啦，原先與贅夫生下的女兒「阿巧」，就留在「天台」，從母姓，由外祖家照顧長大囉。
我：哇，100多年前外婆敢鬧革命追求真愛，可真有勇氣，不簡單！可是那抱來的「蔡巧」大姨來頂替夭折的舅舅的位置，與天台表姨兩「巧」怎麼分啊？
母：天台表姨「李巧」叫「阿巧」，比較大，後來的養女「媳婦仔蔡巧」就起個偏名叫「ㄍㄧㄠ面仔」（意即臉不正，歪歪、彎彎的），其實這大姨生著可漂亮，真美哪。
我：既然家大業大，都抱了養女來養，也不是養不起，外婆為什麼還要把你送人呢？
母：日本時代大家都「時行」（流行）如此，女兒生多了，就送人做「媳婦仔」，沒什麼好怨嘆的。
我：阿母排行第幾？
母：阿巧、ㄍㄧㄠ面仔，二個不算，長女錦衣（錦仔）、次女錦蓮，接著就是我，身份證上排行「三女」，下面是兩個舅舅，還有最小的阿姨「ㄙㄝ‧ㄗ‧ㄎㄡ」（幸子），只有最大的錦衣留家裡，錦蓮、我和ㄙㄝ‧ㄗ‧ㄎㄡ都送人，這是命，注定要送人！
我：為什麼阿母注定要送人？
母：其實生我之後「招」兩個小弟，我應該是要留下來，但是我一出世，外公外婆就打算把我送人了。原先我伯父「貓鼠伯」娶了酒家女伯母，很多年未生，欲領養我，後來為著「後生」（兒子）好「作種」，就去抱個「查餔」（男的）來，名叫「ㄍㄧ‧ㄍㄧㄡ」（其九）；於是我就被轉送到王家，一切由不得自己啊。
我：阿母和阿姨幾個姊妹都是身不由己啊，後來你們大家過得怎樣？
母：最大的阿巧「李巧」，外祖家培養長大，後來嫁到新莊，大戶人家，環境不錯，幾年前已經過世了。
大姨養女「ㄍㄧㄠ面仔」生得美麗，沒唸書，到酒家上班，認識商人姊夫，聘金二萬元，娘家給她在大馬路買地建屋，日子過得也不錯。
二姨錦衣有上學，很能幹，會做生理，嫁出去後，娘家出本錢給她開雜貨店，在台北艋舺，很富裕。
三姨錦蓮送人當媳婦仔，沒唸書，住蘆洲，因為土地買賣賺了錢，房產無數，這兩年剛過世。
五姨「ㄙㄝ‧ㄗ‧ㄎㄡ」（幸子）小我六歲，也送人當媳婦仔，沒唸書，在蘆洲賣菜，嫁的是個吹喇叭的，生活較「一般」（普通之意），不過還真的比較幸福。
我：唉，算起來六個姊妹，除了阿巧姨與錦衣姨沒送人，有機會唸書，其餘四個當養女的，只有阿母有上學，老天爺庇佑，運氣好喔。
母：是啊，日本時代能夠去唸書，公學校畢業，還去學洋裁，有一技之長，比起來咱是不錯的。
我：這就是「油麻菜仔命」，菜仔隨風飄，飄到哪兒，落到哪，一切都是天注定。以前重男輕女，女兒送人做媳婦仔，隨她去，兒子就會好好栽培了，不公平。
母：生做查餔查某都是命，不用怪天不公平。你小舅舅當年唸台大電機，大姨二姨都有幫忙拉拔小弟，賺錢養家，所以舅舅也很感心哪。
我：好，今天阿母考試有通過，下回再來問問我各家的表兄弟姊妹，擴大閱兵點名！你不用緊張，慢慢地想。
80年前的臺灣女兒是「油麻菜仔命」，菜仔隨風飄，飄到哪兒，落到哪兒，落土生根，沃土石縫自尋出路，命運天注定。
「油麻菜仔」老媽被送到王家，祖父祖母待她不薄，有吃有穿有上學，長大嫁予我老爸，王家省了聘金賺了媳婦，老媽不平的或許就是「婚姻不自主」吧？性格南轅北轍的兩個人，也湊合著過了一輩子，我想若說心底仍有一絲遺憾，看到兒孫爭氣、婚姻自主、家庭美滿時，也可稍稍彌補、大大寬慰了。所以，做兒孫的我們一定要惜福！一定要幸福！為了老媽和那一群油麻菜仔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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